濫竽充數 - 第五輯 燈下之絮語


最溫暖的記憶是“良言一句三春暖”。那是我來台灣的第一年,由於在家太閒,為了不浪費生命,我跟台灣國畫藝術家賈蓉安老師學畫。相處沒多久,有一天,這位才華橫​​溢的老師,突然握住我的手說:“我好喜歡你,郭小姐”。沒想到只這一句暖進心底的善意,和數秒鐘的握手,使我這個半路出家的豆芽菜,一下子生了根,也和這位50多歲的藝術家一下子就交往了17年。
有人說:“文化藝術是國家的靈魂”。為貫穿藝術在社會的成長空間,和不使藝術邊緣化。近些年來,台北藝文社(台灣新世紀文化藝術協會)會長邱敏華經常邀請當地藝術家,舉辦藝術家獻藝活動(當眾揮毫獻藝),也經常熱邀兩岸三地藝術家,舉辦聯展和藝術交流,以期讓社會大眾不只看見經濟和產值,而冷落了藝術的無形力量。
那年,學畫還不到半年的我,被熱情的賈老師邀約,一同參加台北藝文社組辦的“台中獻藝”活動。記得那天,在中台灣寬敞的藝文大廳裡,現場近二十位揮豪大師們,大多額頭髮亮氣質斯文。他們年齡大約在50-70歲之間,其中很多人在藝術生涯中已跋涉三四十年,有挾藝四海的創作大師,有後腦勺扎著“馬尾”的浪漫藝術家,有半工半藝的藝術酷愛者。儘管他們穿著瀟灑,但大多數人精神勝於物質,很少有“黃金眼”,不太羨慕別人豪宅名車,他們似一群移情別戀的“藝術瘋子”。我和他們雖然陌生,但卻有說不出理由的親切。
明亮的藝術大廳裡,一張張擺好的畫案,一排排瀟灑的藝術家,每張畫案前早已圍滿了等待索取畫作的台灣同胞。那天,生平第一次夾在國寶級大師中間,表面沉默如石像的我,血管中的波浪卻一直在胸內呼嘯。我一面想著古時候“濫竽充數”的典故,一面偷偷看著身邊的賈老師,只見他用飽滿的筆墨,衣袖成風地揮灑出一池高挺的荷花,宣紙上片片碩大的荷葉及出塵的濕濕綠光,或渾厚、或輕淡、或空靈,一切都遊走在藝術家的筆端,忽而點染成春,忽而搖曳成江南。畫中縷縷荷香,彷彿衝出畫面,染你一身天然清涼。
再偷偷看一眼其他大師,個個低頭彎腰,運斤成風,“借外物之形象,畫胸中之所有”,猶如酒後的李白。而我就像那個拿著簫蹲在演奏家們中間的那個“濫竽”,手裡惦著筆,竟然不知如何蘸墨了。
“郭小姐,快動筆呀!”身旁的賈老師提醒我。
這句話竟然下了我一跳,我立刻緩過神來:“噢,噢,我,我畫什麼呢?”
賈老師看著我笑了起來,那一刻的我肯定像個眼巴巴要飯的小乞丐,但是賈老師卻給了我信任的目光,他說:“你不是畫了好多財(菜)嗎?就發財吧!”
“是啊!”我心中這才有了底,好歹這只是一場獻藝,既沒有毒舌評委,也沒有尖刻眼神。此時囁囁了半天的我,有點從容就義般地撐開八字步,既新鮮又假仙地支起胳膊肘,蘸上墨水,像那麼一回事地揮筆劃了一顆“大白菜”(寓意:白財),旁邊再給它畫上兩條橙紅色的胡蘿蔔,配上油綠的葉子,像是完成了某種征服。
審視著宣紙上靜素的大白菜,我既得意又心虛。得意的是自己超常發揮,畫的比以前的都好。但是由於技巧還是初級階段,相疊的白菜葉,乾枯的有點像過了季節的老白菜幫,乾巴巴地水分不足。正自省時,人群中突然一位中年婦女,(她肯定不知我是賣什麼果木的)用很生澀的國語向我這個“假大師”笑問:“這幅畫可以送我嗎?我會好好裱起來掛在家中”。然後又笑容很暖的連說幾個多謝多謝。此時的我看著身邊的大師們,我真想有個地洞鑽進去,無奈在同胞熱情的期待下,我只能把畫和我的羞慚一起遞到她的面前。
心虛的我還在自責,現場同來獻藝的一位陳姓藝術家,卻用我名字“素亦”二字,即興創作了兩句詩寫在我的畫上:“素樸素德素內外,亦文亦武亦真情”。真是阿彌陀佛!我掉進水里掙扎著,卻突然被拖上了岸一般地化險為夷,陳藝術家那剛勁有力的書法讓我的蘿蔔白菜滿堂生輝。此次藝術之旅,不但沒把我這個冒牌的傢伙清理出去,還非常汗顏地捧回一張“台中藝文社”頒發的感謝狀。
另一次濫竽充數,是在2010年台北縣金山鄉“中角國小”,因六年級學生將要畢業,學校組織才藝觀摩課程。經藝術家歐老師熱情推薦,“中角國小”邀請我去教小朋友木雕藝術。本來半路出家的我,自己的技藝還沒成熟,根本沒有資格去教別人,但想起年輕時的一次趕鴨子上架,立刻感到熱血回流。那是二十幾歲時,我在一家服裝廠工作時,因廠長突然生病住院,我這個全廠唯一的服裝設計師,被指派替代廠長一三五晚間代課“服裝裁剪與設計”。我盡了最大的努力白天上班邊工作邊備課,晚上站在講台上東拼西湊,直到忙成一隻精瘦的雞,站到腳趾抽筋,才算完成了授課的任務。
四十年後,早已霸魚肚的我,雖不再為錢奔波,可在歐老師的盛邀下,只當是做一次志工(義工),再次濫竽充數了。
還記得那天,“中角國小”借歐老師的工作坊,學生分成兩幫,一幫在屋外由歐老師教做簡易小書架,以他非常本土的美學技藝指導小朋友。一幫在屋內由我教​​小朋友簡易木雕。所謂“簡易”,是因為小朋友的腕力有限,我不能拿大刻刀去嚇他們,再說我這個“假老師”講到木雕技巧,有些地方連我自己都沒弄明白,怎敢誤導別人?所以那天旱鴨子上架的我,現場只講“藝術裝置”這一塊。
那天我帶著一堆事先搭配好的漂流木和刻刀、熱熔槍(黏膠工具)。想到這些未來的精英,我不敢大意。先是振振有詞地告訴小朋友們,要訓練一雙發現“美”的眼睛:比如“畢加索”的畫,厚重又富於力量;馬蒂斯的畫輕鬆而舒展,表達透露的都是發自內心的虔敬… …(話說的豪邁,骨子裡卻是虛的。)接下來我告訴小朋友,我們今天分享的是“藝術裝置”,先構思,再畫圖,再備材料,因勢造形。然後從點到面,一個個部位去雕刻或切割,最後把這一堆原本沒有意義的漂流木,組合成一個有意義的“立體空間畫”,這就叫“藝術裝置”。講完後,連我自己都覺得講的太空洞,內行人聽了一定噴飯,但看到小朋友那些篤定的眼神,我又馬上回神自我安慰的繼續下去。
現場上,我先是在小木頭上刻出8個瓣的向日葵葉子,再配上樹幹,代表小朋友的蒸蒸日上。然後在底座上刻上“謙和”二字,代表我們做人的謙卑與和合。然後我一邊用熱熔槍粘合,一邊比手劃腳嘮叨著。還好,皇天保佑,我只用了一節課的時間就完成了這個作品。這60分鐘令我非常感動,這些城市邊緣的鄉下小孩,簇擁著小腦袋,有人坐著,有人站著,沒有人講話,也沒有人分神,一雙雙亮晶晶的小眼睛,如一顆顆六束光的小星星,在我手中作品上慢慢轉動著。一個個小鼻孔呼出的氣息,熱氣成團地打在我的老鼻孔上,在小靈魂與老靈魂藝術對接的共振中,開啟著他們的想像力……握著手中甘願平身的“謙和”作品,我彷佛握著大自然,把這些沒有生命的漂流木,通過創意注入到孩子們的心靈裡,注入到他們一生的想像與成熟裡。
當我把拙樸萬分的作品,贈送給班老師的時候,小朋友高分貝的齊聲高呼“謝謝郭老師”,隨後又調皮地伸出兩個手指頭,歪著腦袋與我合影。在照相機的閃爍和老師的盛讚下,只是略盡綿薄的我,突然感到無比欣慰,心花怒放地接受小朋友的歡樂。這平凡的一小時,像是在成蔭的千樹林里和小朋友一起獵取景色,它讓你人生歸零,忘掉了年齡,忘掉了世俗,忘掉了煩惱,那種至高的精神享受,幾疑自己是雲、是樹、是大鵬……
寫下這完全意料之外的一頁生活章節,總忍不住要感謝我周遭的台灣師長基於友情的鼓勵與厚愛。在生命空出的某些時候,摸一下被友情祝福的“濫竽充數”,就像摸一塊世俗烙印的微光,讓我的觸鬚不斷伸向新鮮事物。也讓我想起台灣資深電視主持人陳文茜小姐的平凡快樂:“過去我喜歡追求不平凡,偉大事物。今年好像有點遲來的頓悟,開始體會平凡的快樂”。換句話說,做人不一定要驚天動地,也不一定要追求偉大,拿掉這份虛榮,用心珍惜周遭的一切。不為名,不為利,不為成敗,哪怕你只是單​​純的濫竽充數,不也是一份平凡的快樂嗎? !


二〇一二年十月十一日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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